Antiever

I have zero hope in this world.
And I'm bloody fantastic.

【发郊/戬郊】四百八十寺/一

☛发郊&戬郊

☛古今双线

☛本文是参考“历史、神话、原著、真假未知的剧透”下的架空世界观产物,经不起任何考据

 


夜间的博物院剥离掉白日人流,文物彼此隔着科学规划的安全距离,终日笼罩可供观众瞧清周身细节的冷光,在距离诞生年代极其遥远之后的如今,带着被漫长无人问津所打磨出的古旧气息,住进名为博物院的现代巨椁。

他不是很喜欢来这种地方,这些东西总是轻而易举唤起他一些情绪,提醒他,他和这些老古董并无不同,本身也是一种历史的遗迹。

哪吒倘若在这里,必定会对他这种想法嗤之以鼻。因为他确实跟个重回犯罪现场的杀人犯一样管不住自己的心。

他悄无声息拐过走廊,跟随转弯处残留的极淡妖气,进入另一个主题展馆。他没注意看墙上的介绍展板,进去才发展目之所及陈列的全是瓷。

妖怪修行逐天地之精,流连于博物院这种灵气汇聚之地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追的这个,虽然屡屡遁入各大博物馆中,却似乎并不仰赖古物的灵气滋养自己。这妖怪行踪隐秘,极擅藏匿,又未搞出大动静,所以极其难找。

妖怪没碍着他什么事,但容忍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到处蹦跶,总归还是烦心。当然,更大的原因还是懒得某位真君下次来时又唠叨他怠惰渎职。

这间展厅灵气鼎盛,本就淡至无影的妖灵气息几个瞬息便消失匿迹,他正待闭目凝神探察,就听旁边不知何处传来个清脆爽快的女童声。

“那边,在那边,先是躲进隔壁书画馆,又往研究所那边去了!它刚刚还把那口西周云纹瓷尊的灵吃掉了!”

他睁眼看向右手边玻璃罩子里的一台冰裂纹葵口笔洗,随着说话声,笔洗内壁似有水波回旋,底部画工精美的一尾藕色小鲤也隐约朝话中指明的方向游动。

他没料到会得到这般帮助,不知如何是好,但眼角泪痣还是随眼尾扬了扬,背后蓦地现出半个灵体,手臂穿透玻璃,蓝幽幽地在笔洗的瓷边抚了半圈。

“谢了,小东西。”

他随即追出展厅,没听见那小瓷灵在愣了许久后突然大喊,把展厅四角的监视器都震出了半秒雪花点。

“你们都看到了吗?太岁大人摸我了,天呐,太岁大人摸我了!我要走大运了!”

 

这样一个深夜,研究所竟还有几处亮着灯。

等追到院外,已经不需要他依着妖气按图索骥,某处已然起了骚动,夜风将惊呼吹到他耳里,领他寻出源头。

书画研究所所在的那一排平房接连传出桌椅碰撞倒塌和男女惊叫声,动静听着不小。他进门前先望了眼月亮,那一轮冷月寒光此时恰好隐没在浓云之后。他冷眼瞧过天上又瞧了屋里,心情没有波动,不在乎妖物当着他面扰乱人间,也不在乎凡人在与他一门之隔的地方鬼哭狼嚎。实在要说有点什么,也只是觉得烦。

为了不让自己继续烦,他准备进去干净利落地把那妖物宰了回头喂哮天。

一进门就有东西迎面飞来,凡人肉眼看不清的细节在他眼中慢动作播放。那是一副古画,画中水墨绘制的唐朝美人面露狰狞之相,杏眼怒睁,朱唇皓齿改作青面獠牙,从绢布中呼之欲出,以双手抓挠的姿态腾于半空。

他没动手,紧眉盯着美人画轻歪了头,虚空中他左耳的钟型小坠陡然一响,美人相当即哀叫,被他轻一挥手击散了形,重新变回画卷掉在地上。瞬息搞定一个,定睛去看,屋里满是乱飘的妖魔古画和四处乱窜的凡人。

青铜坠子随他目光扫动又是一响,这一声之下,不仅字画惊了魂,一屋除他之外两男三女也具是一愣,僵立原地,面露茫然。

未有犹疑,就待化出剑来从画中找出那作祟的妖怪砍了,半路里却突然窜出个人扑向他,他被抱着倒向一边,别说用剑,手脚都施展不开。

“小心!”是个男声。

危急之下甚至无心顾忌这声音的耳熟。他一手抓住那人上臂稳住彼此,回身直直对上背后那双隐于泼墨笔迹后的妖眼。那妖怪依附古画,可在古画中随意穿行,刚才妖怪众多藏于古画中的分身在落魂钟声中失魂落魄,本体却残而不僵,侥幸附身于他视觉死角处靠墙摆放的一幅铜版画。铜版画是乾隆时期所绘的一幅战图,因妖物附着,整个画面扭曲而吊诡,金属线条呈现出活肉的质感,几乎要逃脱平面束缚。

妖怪驱动画作,画中一名士兵高举兵器就要刺来,而由于他被人抱着,剑尖几乎就是瞄着青年后心。他不假思索,右手越过青年肩膀,直接握住画中士兵滚着黑气的剑刃,拳紧了又紧,生生靠血肉止住剑势。

饶是他,眼下也在心里暗骂了声,出门没看黄历。

落魂钟今夜第三响,音落时,屋中活人顿时昏睡倒地,他已将先前护住自己的男人拉至身后安全地带,右手虚空一握化出把通体月白的剑来,斜里一斩,将画里妖怪前世今生合着几世轮回的路都通通斩断了。

斩完才想起什么,一声轻啧,料想下回杨戬过来是找不着机会损他行迹懒散了,会改说他不知轻重。

真是得不偿失。

他收剑,转身准备仔细瞧瞧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子哪里来的本事在落魂钟下安然无恙,结果对方的疑问来得比他还急。

“你没事吧?等等,是你!”

他这时才捕捉到对方音色中难得的熟悉。他不动声色,没有被青年音调中的亢奋感染,眼神大概也冷得吓人。他不习惯对方那种扑面而来的熟稔与欢快,仿佛他今夜不是来狩猎,而是来与他团聚的。

很多次从噩梦中醒来,他都觉得自己已经看腻这张脸。

丢过去一个意味不明的“嗯”权当回答,径直出门,周桓愣了下,稍显落寞地垂头,跟着出去前不忘关心屋里其他昏倒的人。

“不管他们没事吗?”

“他们睡个两天两夜就会醒了。”

于是周桓离开时把灯也顺手关了。黑暗中,铜版画上被雌剑砍出的那个小裂口,猛然闪过道光,那光如流星过际,一窜就融进夜色里,行踪难觅。

两人从员工通道溜出博物院,一前一后,中间流淌着黑漆漆的时间。

“你准备跟我到什么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

“你的手还在流血呢。”周桓见他站定,也即刻止步,坦率眼神浩浩荡荡泼过去,“你是为了我受伤的,我不能放着不管。”

他差点就脱口而出,你别自作多情。但面对这张脸,他说不出什么重话,更何况,所有重话,他在上辈子都和他说完了。他们站在城市深夜寂静无人的街道,路灯电路不良,闪得心神不宁。影子与面容一道时隐时灭,某个瞬间,周桓觉得对方凝视自己的眼神似有菩萨怜世的悲悯,但光影倏忽,细看却仍是那张淡漠至极的少年面孔。

周桓耐不住他们之间沉默的重量,猛地上前一步,擅自闯入他的阴影里。

“看在我们有几面之缘、先前还相谈甚欢的份上,你收留我一晚吧。房东昨天把我赶出来了,所以我才会这么晚还待在研究所。”青年鼓起勇气说。

他很确定这个所谓的“相谈甚欢”实际上只是自己为了避免尴尬而说的几个“嗯”。

周桓的眼神令他无能为力。

他比忍不住重回犯罪现场的杀人犯还不如,至少杀人犯是为了观察,炫耀,为了让自己面目可憎的虚荣心好过。而他一次次跌回面前这个人投向他的眼神,什么都不图,只为受苦。

 

浓云散去。

光雾苍白地浮在他肩上,将黑色衬衫顺滑的丝绸布料映出云母般的荧光。

周桓跟在他身后,视线与他肩上的月光纠缠。他一路都没有说话,只在快到地方时偏头提醒了句跟紧他。

那是栋外表与邻边其他建筑相比不算鹤立鸡群的二层洋楼,没有通俗形制上的屋顶,上下两层像错位摆放的两个方形盒子一样叠在一起,大面积白色的外墙和独特的设计让建筑风格看来稍显冷淡。

设计锋利,但不稀奇。然而莫名的,周桓觉得这房子冷硬的气质配他。

如果周桓没有一进门就和玄关那头正对大门威风凛凛的镇墓兽撞上。

那青铜摆件半人高,饕餮形貌,守卫之姿,三目,独角,足边盘曲一截凤尾。通体绿漆古,兽面、四爪还有部分躯体覆盖一层幽蓝幽蓝的氧化锈,更显神秘狞厉。

屋主人已经进了客厅给自己倒酒了,一回头,客人还在玄关那和一件青铜器面面相觑。

“眼瞪那么大干嘛,它怎么你了?”

“……你把这玩意摆家里啊?”

他想说这玩意摆这可是再合适不过了,开口却是:“它不会吃了你的。”

周桓绕过那镇墓兽,抬头望向客厅又顿住,难以下脚,仿佛突然涉足蛮荒沼泽。不同于房子外表的敞亮,屋内却有占比庞杂的暗色。月白墙面,黑色地砖,家具除了黑就是灰,地毯倒是鲜亮些的亚麻黄。很多古董,虽然没人指出来它们是真货,但周桓下意识觉得,能摆在这栋房子里配屋主人身段的这些个东西,必定全是真的。

没有博古架,没有展示柜,与其说古董们摆得乱,不如说是随意。茶几上躺了个犀角玉杯,酒吧台上高脚杯边坐着个秘色瓷莲花盏,青铜兽面尊蹲在电视柜旁边,蝉纹銎铜钺倚着放古琴的木案。錾花鎏金银工艺的长鸣玄鸟伸向天空的颈上搭着块百年灵复仇者,天青釉玉壶春瓶瓶身的缠枝莲清透明丽,瓶里的香槟玫瑰正在枯萎。他唯一知道确切来历的那个堪称孤品的商代“天丁”鹿角爵,竟然在扮演一个首饰盒,流槽和锐尾挂着镶金祖母绿项链,杯里卡地亚和唐宋元明的金银玉石混在一起。

种类繁多风格各异的玉、青铜、瓷、冷兵器,被屋主人散漫地遗放在这栋性冷淡风的现代小楼各处,哥萨克骑兵刀与陌刀横卧墙上,在彼此的寒光里厮杀。

周桓将数次涌到嘴边的叹息酝酿作沉默,拒绝了他递过来的酒,指指吧台旁边地上的狗狗食盒。

“你养宠物?”

“没有,我朋友偶尔带他的狗过来住。”

他把周桓拒掉的半杯波本倒进自己杯里,一股脑干了,把两个空杯丢进水池。

周桓瞅见水池边的大理石台上,意式咖啡机挨着个兕虎铜镇,似乎还是凤纹的。

“你……”人类青年小心观察他脸色,忍了会儿还是决定直接问,“你不是人吧?”

屋主人的表情难看得像要把他吃了。他手掌撑着吧台边缘,上半身朝周桓倾斜,故意让人类看清他深色瞳纹是怎样幽幽泛起蓝光,“怎么,怕我?”

周桓抿唇摇头,竟然坚定地欺近一步像要把他的脸看更清楚,反客为主倒把他吓一跳。

“很美。”

他哑然失笑,眨眼的功夫收了神通,放弃捉弄人的心思。

“你自己随便,睡沙发和客房都行,客房就在一楼,那边,”周桓顺他指的方向望去,“你要睡就去左边那间,右边是我朋友的,他有洁癖,你就当那是蓝胡子的房间吧。”

他边往二楼走边解衬衫的扣子,再回头已经解一半,锁骨上下的风景被衬衫的黑衬着,令周桓联想到水墨画中一抹戚戚的留白。远远的,看不清对方脖间那个吊坠到底是什么。

“我睡了,不准上来吵我。冰箱里有……你饿了自己出去找东西吃。不准定外卖,这里没有地址。”

周桓完全没搞懂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径直上楼去自己卧室,说不上来对楼下静悄悄的气氛究竟满意与否。

洗完澡把自己扔进床铺,床品的墨绿色中泛着金属光泽,将他白皙皮肤映出一种玉石的苍青。他又看了一眼仍未完全愈合的右手,直觉不妥,但极度困倦扰得他无力思索,甚至就算他觉出这困倦来得蹊跷也拿不出精力应对。最后他烦躁低吼一声,把脸埋进枕头,卷了被子蜷成一团。

周桓是被一股穿透现实与梦境的不安惊醒的,睁眼后发现自己心脏狂跳,手脚冰凉。手机显示凌晨五点,落地窗外夜色没有缝隙。

他心慌得要死,坐起来发现四肢都在抖,似乎无形中有某种可怖的力量摄住了他。

空荡寂静的房子里,置身无数古老器物的幽灵之中,仿佛变成惊扰它们的闯入者。

周桓在沙发上缓了一会儿,本能开始担心这栋房子的主人。他早就意识到了,从当初第一眼看见那个人时他就意识到了,他眼下怀揣的这种憧憬、亲昵与恐惧,都全无来由。一个人总要碰过火才学会火焰灼人,但他仅仅是看过火,便立刻知道了自己原来是飞蛾。想对一个人好,想变成一个人的影子,这样很傻,很恐怖,很没招。能做的要么认命,要么痛苦地认命。

周桓蹑手蹑脚上了楼。主卧是原生态风格的推拉木门,滑轨质量极好,深更半夜里推开竟然完全静音。卧室昏昧,只床头柜上有团小拇指甲盖那大的光点在闪烁。明灭中周桓艰难地分辨出,那是卧室主人白日里带着的铜钟耳坠。

屋主人侧躺而眠,被子滑到腰际,半截右臂搭在床沿,右手原本贯穿整个手掌的割伤如今只剩一指节的长度没有愈合。这屋子压抑得可怕,让他禁不住要跪,或者恸哭。他借手机手电筒最低亮度扫了下睡着的人,眉头紧锁似是深陷噩梦的面孔在微弱光线下一闪而过,周桓却陡然呆住。

等等,他看到了什么?他脖子上那个吊坠的绳,是红色的吗……

他不假思索再次把手电筒移向那人的脸,试图确认刚刚映入眼帘的血线似的东西就是吊坠的绳。

没有血线,没有红色,吊坠的绳是青的。

周桓松口气,与来时同样小心地离开卧室,回到楼下沙发等天亮,脑中仍残留几分钟前那张分明被梦魇困住的脸。

二楼那张熟睡的年轻面孔上,只有唇是红的,带着嗫嚅,颤抖,那抹红在噩梦循环中衰败,坍塌向现实的反面。

梦里金色麦浪翻涌,白马在田埂间奔腾。有人骑在马上,振奋而激昂地喊着他无论如何都听不清的话,那个人朝他策马,朝他挥喊,而他唯一能听清的只有:

“殷郊!殷郊!殷郊!”

殷郊!

 

他睁眼,视线尽头是顶梁下方层叠蛛网正中那只受困的小虫。

谁正揪心地呼唤他,咬字轻柔,却又呕出血来。

“殷郊!”

颅脑连着颈项劈过一道直击骨髓的钝痛,眼前的蛛网消失了,开始错乱地闪过倒塌的城墙和焚毁的麦浪。他的身体嗅到潮湿金属和成熟谷物的气味,他的记忆火烧连营。

他迅速翻身而起,提膝击中挡在自己上方那人的腹部,紧接将人推远,摆出防卫姿势就待一个不妙先下手为强。那人却并未还手,反而立刻冲过来抱他,抱得很紧,不顾他的反抗把他压倒。

“没事了,殷郊,没事了,我是姬发,我是姬发。”

他突然安静下来,愤怒顷刻退去,转而涌上怔忡且茫然的神情。他仰面躺倒,全身力气被那两个字抽走,感觉身体变成一块贫瘠的土地,只等待这个人为自己带来一场甘霖。

“姬发……”他眼睛眨了眨,瞳孔重拾焦距,有种一点就着的气质,“姬发。”

姬发鼻子皱了下,咬唇忍住,几乎就要落下泪来了。

他扑到殷郊身上,脸藏进殷郊颈窝,哭腔压不住:“你吓死我了。”

“……我怎么了?”

“魔家四将攻打西岐城,你祭出法相迎敌以致脱力,变回人身从天上掉下来,还好杨戬接住你。”

“是吗,我记不清了。”殷郊回抱他,眷恋地嗅着姬发身上令他安心的气味,“我只想救你,我只……”他迟钝地意识到什么,“我只记得你。”

“我就在这。”姬发为了将自己烙在他眼里永不忘却那样,抓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殷郊,我是姬发,我会一直一直,待在你一抬手就能抓住我的地方。”

“我的法相吓到你了吧。”殷郊飘忽的语气仿佛一吹即断。

姬发担心殷郊看到自己含泪的样子会加重思虑,就没把脸抬起来,抱着殷郊把头摇得神似庄稼地里钻洞的小田鼠。

“哪能呢,殷郊,别胡思乱想,你都看不见自己有多威风。”继而调子迅速低迷,同呼吸一块沉沉地热热地往殷郊脖间的血痕上压,“谢谢你活过来。还好你活过来。”不然我要怎么办。

殷郊这才迟钝意识到姬发一身水迹是因为外面下雨了。

 

已是西岐之主的姬发总是很忙。从不轻易卸甲,衣上总有不知从哪沾来的灰烬和血渍,长靴的泥水干了变成土块仍顽强不愿脱落。

西岐阡陌沟洫,农耕之地,多农人少武将,经魔家四将一趟血雨腥风,已然千疮百孔。殷郊元气将将养好一些便跑出去帮着清理废墟,整顿倒塌的房舍,操纵着庞大法身在一群小人的指示下重头开始规划街道与田埂。姜子牙怕他这刚死而复生的身子一个不甚又元气大伤,遣杨戬送来仙丹顺便讲解仙家道法教他固本清源。殷郊礼貌谢过,置之不理,往复多次,杨戬也就不再扰他,改把仙丹送去给姬发。

殷郊鲜少主动开口说话,用着法身的时候,人们怕他,现出本来面目行走城中,小孩拿麦穗砸他,“你是殷商的太子!都是你害的!你把妹妹还给我!”他面无表情但并不显得冷酷,只是蹲下安静地把枯瘪的麦子捡起来束整齐,将麦穗同几块裹好的糖饼子一起递回去,“骂归骂,不可以浪费粮食。”小孩泪眼婆娑地瞪他,把他手里的东西尽数打落,哭喊着“断头娃娃”然后跑远。

记忆没恢复完全的那段时间,他排斥除姬发外一切人等的贸然接近。他顶着所有倒错的扭曲的真相,试图在失序的思维中保持他自己的面孔。但午夜来临,他一个人醒在连灰尘都陌生的西岐宫殿,一切空旷古旧,闭眼就是自己被吊在朝歌的行刑台上,找不到台阶下来。

西岐人起初用另眼瞧他,偶有老人会看顾他的笨拙,带种世故的善意,手把手教他锄地,种田,分辨粟、黍和稻。

姬发把他能拿得出手的西岐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休憩的宫殿也是最大最好的一间,紧迫里给他送来他往日在朝歌用惯了的器具陈设。虽然“用惯了的”在如今的殷郊脑中也都面目模糊没有细节。

“我没有旁人,只有你了。”姬发在这失去父兄的宫殿中,抱着他一个殷商太子缅怀。

殷郊不知所措,沉吟良久才说:“对不起。”

姬发自知失言,明白是让记忆不清的殷郊误会了,登时正襟危坐一脸正色。

“别道歉,别为与你无关的事道歉,也别为你没做错的事道歉。”

殷郊长久凝视他,牵强至极地扯一扯嘴角,无力言说的字句在他小心翼翼的眼神中游来荡去,他不知情地又一次露出曾对姬发坦露过千百次的走投无路的神情。

“我该怎么办?”

活过来的殷郊不再束发,长发终日由一截昆仑神木虬结的枝圈成的抹额聊胜于无地箍着。姬发送来那么多钗冠环佩,殷郊从未动过。姬发甚至不确定殷郊有没有认真看过它们。他的衣物不再织金绣银用料珍稀,昆仑的道袍、西岐的亚麻粗布都被他松弛地穿在身上,死亡如沧浪之水将他涤得素白。唯独留下他喉结下烈焰着色的缝痕。

这年的秋收照旧稀疏,农人哀叹不已,但天谴当头,终究只能咽下这口气聊以度日。黄昏卷着云朵沸腾,姬发结束同姜子牙又一次无疾而终的商讨,轻衣简行下到田间。饭菜香混着闲谈嬉笑在田垄中起伏,远远便看到百姓三五成群或蹲或坐地聚在垄上吃饭,男人踩着锄头扒饭,口齿不清地埋怨这不懂体恤人的苍天,农妇叮嘱小孩不要乱跑免得打翻饭碗,殷郊肩上坐了个小女孩,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女孩和身边几个孩子哈哈大笑。

姬发终日紧绷的心神得见此情此景才终得片刻缓和。看着那样的殷郊,终于拾捡回些许往日神思的殷郊,姬发在昆仑仙人和众多将士面前日愈凌厉的眉眼渐渐柔和,然而一道惊雷凭空劈中他,他脸色剧变,几近粗鲁地冲过去把那女孩从殷郊肩上扯下来,毫不在乎众人诧异的脸色,转身死死掐住殷郊肩膀,后怕地来回审视殷郊的脸和脖颈。

西岐之主双唇惨白,竟然一时都没问出话来。

“我没事的。”殷郊笑着捏捏他耳垂,“瞧你。”

姬发自然知他没事,殷郊如今这副由昆仑十二金仙重塑过的身躯,皎洁无暇,就连往日疤痕都尽数消弭无痕,那般美好与完整。可偏偏,偏偏。

当日行刑台前的恐惧再次瓢泼而来,他重新被自己的无能为力攫住心腔。人力有界,而自己力有未逮,他最想保护的殷郊,最终成了他拼尽全力也救不下来的牺牲品。

“你知道吗,通往西岐的路,很美。”姬发毫无征兆地说,嗓音苦涩,是笑着的,但殷郊宁愿他不勉强自己那样笑。

殷郊不懂他缘何这样说,却也隐约捉摸到此话未尽之意。

“我现在不是在这里了?”他想象着自己没机会走过的那条路,他对朝歌城的回忆定格在目睹姬发和西岐子弟为他起兵,终结在想着姬发好傻,“我知道。”他知道在姬发的构想里,那条归家路上原本有他的位置。

殷郊同周围农人摆手,带仍一脸罪过的姬发回去。姬发任他半拉半扯拖了一路,一进寝宫就把殷郊压上了墙。他扶着殷郊脖子,同对方以鼻相抵细细摩挲。

他被无限温存包裹着纳入殷郊这具全新的躯壳时,眼泪还是没忍住掉下来了。灵魂下起暴雨将他所有年少无畏的勇敢都浇熄了,在殷郊没从昆仑回来的那些时日,当殷郊确确实实在他眼前死去了的时候,他夜夜哀念殷郊的名字仿佛一场招魂仪式。

“对不起,我当时……如果我能更努力一点的话……”

“别为你没做错的事道歉,姬发。”

殷郊的低喘让血线生出微妙动荡,像道涓涓流淌的血液长河滚在殷郊健硕的身躯之上,维系着这片人形山脉崎岖已极的生命。

一个死过的人,再怎么完好如初内里也已无可挽回了。

殷郊独处之时,要么惶惑冥想,要么烦躁不堪,头痛极了便整夜整夜地弹琴。姬发听到琴声便知道殷郊心情又不好了。姜王后曾教导殷郊,心情坏时不准舞刀弄枪侍弄刀剑,去抚琴。殷郊每每就皱巴着脸将剑递给姬发,自己抱琴去院里摆好,不情愿但却很恭敬地拨弦。

但姬发那八年里听过的琴声,从未同如今徘徊于西岐王宫中的这般凄厉惆怅,草木闻之都不愿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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